云林随笔
青山恋
郭涛专业号 | 2023-10-10

青山恋


娄和胜

再有一个月零六天,岱崮林场的“娄山关”就正式光荣退休了。

36年前刚去岱崮林场报到的情景,好像还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见,就像他用这大半辈子守护出的这片百里林海:山连着山,树挨着树,染绿了山,铺满了林,绿意荫荫,松涛阵阵,如同一大群吵吵闹闹的熊孩子,笑呵呵的,簇拥着朝他走来,他却总是看不够、听不厌、恋不完……

01.植松立誓

那是1986年的一个初春。

初春的岱崮,一切都还是灰茫茫的。

已在这里屹立亿万年的座座方山,虽历经沧海桑田,气象万千,一直在默默拱卫这片历经劫难、百业待举的沂蒙大地,却还像世外桃源里待嫁闺中的“识字班”,直到二十年以后才随着“岱崮地貌”的更名,跻身中国第五大岩石造型地貌才闻名中外。

方山,形同如崮,峰顶平展开阔,峰巅峭壁刀削,峭壁下山地参差错落,零星的树萧条地长着,在干巴巴的山风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东倒西歪,稀落地很。远望这时的方山,也恍如秦人兵俑那高高挽起的发髻,灰头灰面,了无生机活力。

“和胜,咱得早点起来了,第一天去林场上班,可不能晚了啊。”天才刚刚亮,母亲就来喊了。

“早就醒了,娘。”咱们的“娄山关”—真实姓名其实叫娄和胜—“娄山关”的威名还是以后很长时间才发生的传奇,也是一夜未眠,接班接班,接班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娄和胜的父亲,娄承振,一位生在方山下长在岱崮林的地道沂蒙山人,从小就熟悉热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1966年,岱崮林场建场伊始,他就来到林场干起了护林员,对这片山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此时的林场,山秃秃,树稀稀,主要任务就是植树造林,看山护林,喝风吃雨,待遇低得很,天天在深山里转悠,连当地的老百姓都不愿意去干这个营生。当时的林场为了扩充人员,不得已就先从林场自己人“想招”了,“老子提前退、儿子来接班”的接班顶岗制度就这么应时而生。种了一辈子树、看了一辈子山的娄承振二话没说,第一个就响应了林场的这个“接班”安排。

“和胜啊,知道你心里还有不情愿,虽说这个活是个苦活,既不脸面也不发家,可你爹不也过来了嘛。咱不懂大道理,可人在做天在看啊,树也是有灵性的啊,咱养好了它,它也懂得养咱啊!”说完了这句话,母亲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端了上来,两个荷包蛋窝在上面,油亮亮,黄灿灿。

“你放心吧,娘,我早就不是三岁小孩了,既然答应去接班,咱就一个唾沫一个钉,好好干下去,不能给俺爹丢了人。”这时的娄和胜已经25岁了,沂蒙山的风霜已在他那黝黑瘦削的脸庞上若隐若现了。

从山下家里到山腰场部,是一段近十里路的羊肠山路。初春的早晨,朝阳才刚从绵延方山里露出个头,一蹦一跳往上窜,山林初春新绿的嫩芽就有点按捺不住,一个个地踮起脚翘起头,争先恐后吐纳冷冽清新的鲜氧,护送娄和胜一路前行。

远远地,娄和胜就看到父亲那熟悉的身影在向他招手,他心头一热,鼻子一酸,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来了?”

“来了!”

“来了就好,还记得咱说好的事吗?”

“当然记得,爹!”

“那就好,走!”

父子俩一前一后就朝场部后面那块林地走去。

岱崮林场的场部,说好听叫场部,其实就是三间低矮的石头房,在群山的怀抱里,像一片随风摇曳的枝叶,更像一块岿然不动的青石,看着很轻,却又很重,牢牢地扎进这座青山里。

场部植上一棵树,就是他们说好的“事”——这也是他们父子间约定的“交接班仪式”。

看着娄和胜气喘吁吁地挖好树窝,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那棵黑松苗郑重地递给了他。

“和胜,栽上这棵树,你就算是入了林场门了,往后的日子,就得和树打上一辈子交道了。”父亲的脸色凝重,期盼的眼神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隐忧,接着喃喃说道,“这个活可是一个熬人的活啊!咱爷俩可是说好了,栽树为证,约法三章,以后再苦再累再难,一不许打退堂,二不许发山林财,三不许抹黑林场,你可得记清记牢了!”

“爹,青山在上,黑松为证,恁儿子我娄和胜不会丢了你的人,更不会丢了咱林场的脸!”随着娄和胜掷地有声地答道,一曲青山恋之歌的序曲也就此在沂蒙大地吟唱。

02.血战盗木分子

山川沧海,树轮迭更。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岱崮林场,一起走进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历经两代人筚路蓝缕的植树造林,岱崮林场俨然发展成为8000多亩的国家一级公益林区,树木种质资源丰富,古树名木节次竞长,宝树婆娑,影影绰绰泛着绿悠悠的光泽,把这间“森林宝库”装扮得满满当当。

受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笔直挺拔、树质坚硬的楸树,虬劲孔武、华盖婷立的黑松等一大批名优树种就成了一些不法盗木分子觊觎的“树宝贝”。

这从娄和胜林场接班算起,看护这片“树宝贝”已经有10年了。

爱恋这些“树宝贝”如同自家孩子的娄和胜,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群不法盗木分子发财路上的“绊脚石”。

起初,这群盗木分子在娄和胜身上可是下了绞尽脑汁,血本。先是利诱,知道林场困难,工资都发不全,隔三差五就变着法的去娄和胜家里送去香烟白酒乃至不菲现金,结果却都被拒之门外、如数退回。利诱不成,便又威逼拳打。当时娄和胜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带上一星期的煎饼、咸菜,白天开荒种树,晚上值班看护。这些盗木分子专门找到娄和胜,骂骂咧咧,挑起事端,不几天就堵在他回家的路上,拳打脚踢,打上娄和胜一顿,扬言以后再堵人财路就灭他全家,事后见他既没报警,也没声张,还以为吓住了娄和胜,便肆无忌惮的准备盗伐了。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娄山关”的勇名,也正式在这场“护林保卫战”中用鲜血和生命打出来的。

那是1996年的一个秋天,盗木分子料定娄和胜已经被打怕了,就开始了蓄谋已久的盗木行径。

就像是和山林有一种“心灵感应”一样,这天娄和胜的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他一大清早就赶到了楸树林。果不其然,最揪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有四名盗木分子正在盗伐一棵有一人合抱粗的楸树,其中有两人正在树上拴牵引绳,两个人正从拖拉机上抬下大宽锯,这就要朝贴地根部下锯……

在这万分危急时刻,娄和胜大呼一声:“赶快住手!”响声震啸山林。

“看来你挨得揍还少,再多管闲事,耽误老子的财路,老子就弄死你!”为首的盗木分子看着娄和胜孤身一人过来,轻蔑地说道。

“你以为我真怕你们?今天你们休想动一棵树!“

“行啊,长本事了,今天就先锯了你再锯树!”

话没说完,地上的一名盗木分子猛地一下子就抱住了娄和胜,就地要把娄和胜摁倒在地,另一名盗木分子真的扛着大宽锯径直朝娄和胜走来,趁着娄和胜在地上翻滚迎斗之际,瞅准漏子,用脚狠狠地踩住了娄和胜的右手。

“不给他放点血,他都不知道马王爷几支眼!”树上的一名盗木分子猖狂说道。

树下的两人丧心病狂地把娄和胜摁在宽锯下,那一个个锋利的锯牙,彷佛张开血盆大口的恶狼,张牙舞爪要吃下娄和胜。

“你不是油盐不进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我看你还硬气不?”盗木分子叫嚣着。

“服软不是林场养的,你们要是敢动树,我就跟你们豁上!”被摁倒在地的娄和胜,虽脸贴着地,动弹不得,却回得硬气十足。

本以为摁住娄和胜拿着宽锯装腔作势就能把他吓住,却没料到娄和胜竟这么丝毫不惧,为首的伐木分子有点下不来台,气急败坏,拿着宽锯顺着娄和胜的后脑到肩膀,拉开一个长长的血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还有几滴血贴在锯牙上,在锯牙锋芒的白光下映出一缕瘆人的红艳。

这一锯下去,超出了局势控制,没把娄和胜吓到,却把这几名盗木分子给吓呆了。

娄和胜却没有丝毫犹豫,趁势一下挣开手,站了起来,大吼道:“锯不死我,你们就休想打楸树的主意!有我在,我看看谁还敢要树不要命!”

可怜的盗木分子,别看平时装腔作势,真遇到事还真不经扛,看到已成半个血人的娄和胜还这么拼命,一下子就都慌了神,扔掉手里的家伙什,没命地撒开腿就往山下跑去。

此时的娄和胜,一下变身森林的保护神,在这片绿色原力的加持下,率领这数以千计万计的“森林大军”,碾压了这伙盗木分子,一口气追出他们三里多地……

经此一役,娄和胜一夫当关守方山的威名算是传开了,“娄山关”的称号也是从那时开始叫开的,“娄山关”血战盗木分子的故事也成了后来林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03.“灭虫”阻击战

进入21世纪,生态保护的法律规范日渐完善,生态文明的观念日渐深入人心,盗伐树木的违法行为也几近杜绝。虽不用再洒热血守山林,但接下来的“灭虫阻击战”,还是让娄和胜“林危受命”,费尽了心血,硬是把自己由一个只知道看山护林的林场守卫成长为把脉问诊的“森林医生”。

2016年,岱崮林场的松树已是郁郁葱葱,由木成林,染绿了座座方山。却殊不知,经风历雨,躲过人祸,却又突遇天灾。

松材线虫病,随着在岱崮林场被发现而迅速蔓延,一场关乎林场生死存亡的”灭虫阻击战“随即打响。

松材线虫病,又称松树枯萎病、松树萎蔫病,是世界上最具有危险性和毁灭性的林业有害生物,也是造成森林资源损失最为严重的重大外来林业有害生物。松树一旦感染松材线虫病,最多40多天即可枯死,成片松林在3-5年内即可毁灭,是我国头号检疫性林业有害生物。

岱崮林场总面积8000多亩,大部分为上世纪60年代人工营造林,主要树种就是黑松、马尾松和少量国外松。

2016年4月,岱崮林场万杨峪分区首次发生松材线虫病疫情。此后,疫情逐渐在林场各个分区蔓延,扩散之势十分迅猛。起初,发现一棵病树,林场职工都是一边留着泪一边在砍伐病树。定株砍伐清理,仍然阻断不了松材线虫的蔓延,只好忍痛成片砍伐,形成隔离带,以此压缩疫区,短短时间,郁郁葱葱的山��变成了稀毛瘌痢。

这时的娄和胜,已出任岱崮林场副场长。如何对症下药,精准防控,快速阻断虫病传播,成了摆在娄和胜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

这是一种心在滴血的煎熬啊,两辈子人用汗水栽种、用鲜血守护出来的这片山林,就这么出其不意,是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就可能被这小小毛虫给彻底毁掉这绿色基业!

这又是一个滚石上山的难关啊,攻克松材线虫病是一个国际性难题,对于娄和胜他们这些“门外汉”,更是难于上青山。

娄和胜没有退路,他白天一个分区一个山梁的趟,带着同事把有关松材线虫的各种检测数据摸个底清;晚上带着老花镜一个地方一个案例查阅资料,收集各地治理虫害的经验;每次上级部门来检查防治工作,他又像个溺水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个专家一个问题请教个没完。

松材线虫,体型细小,像微缩的蛔虫,肉眼根本看不到,它不会直接传播,主要通过松褐天牛啃食松枝的伤口传到健康松树,一旦进树,就会迅速大量繁殖后遍布全树,导致树木输导组织破坏,蒸腾作用降低,树脂分泌减少和停止,松树叶由绿逐渐变黄再变红,由局部发展到整树针叶出现萎蔫症状,到最后整树死亡。阻断松材线虫病疫情传播,扑杀松褐天牛,成了最关键的一环。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娄和胜借鉴外地先进经验,全方面向松褐天牛发起“强攻”:内治线虫,给松树打孔注药;外灭天牛,放蜂捕食幼虫;挂诱捕器捕获成虫……

岱崮方山上的松林里,从此一下子多出来一个“景观”:相隔几十米,松树干上都挂着一个黑色的笼子,下面是个白瓶,远看像路灯,这正是专逮松褐天牛的诱捕“神器”。再靠近看,许多松树的树干上,斜插着一根大头针,针上套着小玻璃管。松树病了,谁说不需要打吊瓶?

“上万株松树,漏掉一株,都有可能前功尽弃”“操作不规范,咱林场投入的几十万元就等于打了水漂。”他不停地一遍遍嘱咐着。

此时已经53岁的娄和胜,在这场”灭虫阻击战“中,靠着这座大山、这片山林所赋予的绿色源力,老夫聊发少年狂,出色地实现了由护林员到“林大夫”的角色转变。

既能“关”得住人,还能“管”得住虫。生于斯长于斯的娄和胜,有钟灵神秀的方山相恋,与苍翠挺拔的黑松为伍,以后的“娄山关”注定要“管”得越来越宽了。

这不,马上就要光荣退休的他,却又有一件事找上来了:沂蒙山区域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工程也在岱崮林场落地开花了,待娄和胜正式退休,就返聘他为这个黄河流域高质量发展的生态文明大工程做驻场顾问,荣誉退休仪式和返聘就职仪式将在退休那一天一块举办……

又要启程了,我们的“娄山关”同志才刚刚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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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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